四年了，魏琛其实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变化。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被小学生叫叔叔，二十来岁之后被随便谁问个路张口就是“这位大哥”，后来看到一个说法，说有些人二十岁看着像四十，三十看着还像四十，但等到五十岁上就显年轻了，他心中深以为然，时常畅想五十岁上还被人叫叔叔的快意。

所以这两年让他来说，也不过是胡子剃的没那么勤，需要人模狗样穿着正装糊弄人的时候少了很多而已，其他差别可是一点没有。

当年那一退不可谓不决然，弄的很多业内的朋友都唏嘘不已，很多建议他再出山的，提议他利用对行业的熟悉搞些相关的产业的，甚至间接替其他战队来邀请他加盟的，一开始他还耐着性子一个个拒绝，后来有一天，打开邮箱时他一眼望过去，才发现满屏幕的内容都是荣耀，荣耀荣耀荣耀，忽然觉得烦躁了起来，动手删了好些之后，一抬头，右上角那个“WC_ry”的用户名忽然特别显眼。

我操，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他妈什么破名字，WC不是厕所吗，自己当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换换换，都得换。

注销又申请，三下五除二，顺手又清理了一大批收藏夹里积年的荣耀技术帖，最后魏琛看着光溜白净的新邮箱收件箱和根本没有几个好友的新QQ列表，自觉特别清爽省事。

得啦，拜拜吧您呐！

从那以后，他人生的文档像被人使用了查找替换，荣耀这个词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更寻常的事情，没什么不好，但却平平淡淡。

当然，平平淡淡，却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个冬夜的话，未来大概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那是魏琛退役后在家过的第三个春节。

他离家之前实在太不让人省心，结果在外地混了两年，人倒变的靠谱多了，他爹妈虽然从一开始就不待见打游戏这个事，但见他今年入了腊月后又是张罗办年货，又是给家里修修换换的，实在和以前大为不同，倒也不得不承认出去历练了一趟后就是不太一样。

但一码归一码，现如今要真让儿子回去做什么荣耀选手，二老还是第一个不同意。在他们眼中，这始终是个不入流的玩意儿，是个逢年过节都没法在饭桌上拿来和人讲的东西，于是在魏琛歇的差不多了之后，魏老爹就迫不及待地托起了关系，靠着亲戚让他在个大单位里挂上了名。

这可是盼的云开见月明，憋屈了好些年的二老，终于也可以在聚会饭桌上和老同学老同事们无不得意地谈论起自己的儿子是如何收了心，现在又是如何踏实稳定的。

而魏琛本人对此如数照办，不置可否。

很难说他是被各种苦口婆心的劝导洗了脑，还是年纪真的到了，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有点自嘲地想，算啦算啦，许我瞎折腾，就不许他们也瞎折腾一下吗？老头老太太了，好面子，可开心的事情又只有那么几件而已，随他们高兴吧。

于是，班，无功无过地上着，隔三差五地回到父母家接受唠叨顺便改善生活；平日里大把空闲，就和几个哥们勾搭妹子喝酒打屁，再不用管什么劳什子禁酒令；看各种体育比赛，也没少联机打游戏，但都和荣耀无关。

一切都像回到了遇到荣耀之前。

过年的几天，魏琛都住在了爹妈家，年前他劳苦功高，正月里就是坐享其成。初六那天，等他一个午觉醒透，也是快下午五点的事了，他妈在厨房里忙活的时间显然已经不短，见到他才起来，少不得要数落上几句。

“你好歹也收拾收拾，还在正月里呢，这像个什么样子！”老妈一边掂锅一边说，“收拾精神点，一会家里来人吃饭呢，你少给我丢点人。”

魏琛摇摇晃晃地逛进厨房，从个桌子上加了盖的大盘子里捏了几条炸好的夹沙肉和土豆丸子出来吃，边吃边问：“又谁啊，前几天不是都来的差不多了吗？”

“你李叔叔过来，说好久没见了来看看你！”

魏琛早不记得那是谁了，反正无非又是些“小时候给你换过尿布”，“幼儿园时给你喂过饭”的亲戚朋友，随口敷衍道：“哦，他也和咱们家好久没联系了吧，怎么忽然想起要来拜年看看我了？难道叔叔家的是个闺女？”

老妈“呸”了一声：“瞎扯！人家的也是个儿子，今年才十五还是十六来着，这次来主要也是为了他儿子的事……”

魏琛严肃：“那这我可帮不上忙了啊！”

老妈抽他脑袋：“少放屁，什么事儿他说来了跟你讲，到时候你可给我长点精神，让帮什么忙不能推脱，知道了吗！”

魏琛点头哈腰地把祖宗送回了厨房。

到了饭点，门铃如期响了，李叔叔一进门逮着魏琛就一阵猛夸，从长高了夸到有出息，厚脸皮如魏琛都有点听不下去，心想我上回见您少说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个子还没长高那叫侏儒；至于有没有出息，回头一看自己老妈在旁边都臊了个大红脸，就知道这话里水分有几成了。

男人后面还跟了个少年，个子不算特别高，问过了好之后没坐了一会，就开始左顾右盼地到处打量，魏老妈心领神会，格外热情地把小朋友往有电脑的屋子领，魏琛正想这孩子真熊，一转眼看到少年卫衣的背心印了个大大的荣耀LOGO，顿时反应过来了什么。

趁着儿子不在，男人把魏琛往沙发的拐角一拉，迅速地说出了此行的来意。

“你也看到了，我们家这小子，一心想去那个什么打游戏的联盟，谁劝都不管用，我听你妈说你以前干过这个，说话他肯定听——算是帮叔叔个忙，让那小子死死心吧，啊？找个什么理由，断了他这个念头就行，好吧？”

魏琛嗓子有些发干，他咽了口唾沫，打着哈哈说：“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您让他试试呗，万一挺有天分那不是可惜了。”

男人愁眉苦脸地摆了摆手：“可惜啥啊，这小孩子的玩意，能靠它吃一辈子饭吗？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得亏是回来了，否则你妈还不知道要愁成个啥样子……”似乎也觉得这么说有点过，他干咳了一声收回话头，拍了拍魏琛的膝盖：“当父母的，哪有不为孩子操心的，这也是为了他好，啊？”

说到这里，客厅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旋即，魏琛妈妈带着那个少年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男人见状，急忙向魏琛递了一个颜色，招呼道：“儿子，快来，你猜这哥哥以前在哪里工作？”他故作神秘地说，“在你想去的那个荣耀联盟！”

少年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难以置信地几步跑到魏琛面前，满脸兴奋地望着他：“天啊不是吧！真的吗……真的吗？！”

魏琛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嗡嗡地跳。

“是啊，当然了，”他尽量平静地说。

“那你是哪支队伍的呀？打过季后赛吗？和嘉世打过吗我最喜欢嘉世啦！说起来我真的好好奇啊，线下赛时的赛场隔间真的是全封闭的吗？隔音真的有那么好，完全都听不到外面的喊声吗？还有……”

他的问题又多又乱，魏琛只能一个个地回答他。

“当然什么都听不到，要不然外面的观众上帝视角，双方粉丝这么一喊，什么都听到了，比赛还打不打啦？”魏琛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股当年在训练营里时天老大我老二的气质，“我们当然和嘉世打过啊，当年可就属和嘉世还有霸图打的多，叶秋那股不死不休的劲儿实在是要命，不过论稳重，那还是要数老吴。”

少年无不信服地听着，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插了句嘴：“可惜吴队已经走了。”

魏琛“啊？！”了一声：“吴雪峰也退了？！”

“三赛季就退了呀，你不知道吗……”

听他这么说，魏琛讷讷地哦了一声，才想起来，自己这都退了两年多了，吴雪峰何来不退的道理。

他的这番心思少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一个劲地继续追问：“那你从前是哪个队伍的？老队伍的话，是霸图的？”

“小朋友！”魏琛差点忍不住去戳他的脑袋：“老队伍除了嘉世霸图还有哪个啊？你就不记得蓝雨吗？”

哪知人家特别爱憎分明：“你是蓝雨的啊……蓝雨最烦了，打个比赛，罗里吧嗦的，我最不喜欢看他们了，你还是给我说说那个……”

魏琛一时间又庆幸又失落，失落是因为好容易有个机会多说说蓝雨，可对方却丝毫不感兴趣，而庆幸却是因为自己也因此免去了细说当年的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随口讲了几件当年赛场上的轶事，把少年逗的哈哈大笑，连他自己，也跟着乐了起来。

“我跟你说啊，叶秋吧，他当时最出名的……”

那些积攒在记忆里的故事多的好像说不完，正当魏琛眉飞色舞地又刨出一件旧事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干咳。

魏琛一怔。

抬眼，看到的是李叔叔讨好的笑，旁边是老妈皱着眉催促的目光。

是了……这次对话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怀旧。

少年还在目光殷殷地等着下文，显然此刻他对魏琛已经极为信任。这孩子是用了心的，魏琛注意到自己很多时候顺口带出的技术用词并没有难倒他，而一些战术和技巧上的东西，不需再多加解释他也能抓住其中关键。

不差，竟然一点也不差——这是在蓝雨训练营两年来的经验告诉他的答案。

魏琛觉得好像有盆冰水从他头顶缓缓地浇了下来。

“先不说一叶之秋，”他试着找出点硬伤来说服自己，“听说你想当职业选手？这可不容易，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啊，我想过了，嘉世训练营的报名四月份就开始，我想去试试，可以先报六个月的那种！”

“真以职业选手为目标的话，你有什么特长吗？”

“现在还不知道呀，不过我可以找找自己最擅长什么，我自己是喜欢枪炮师，但嘉世现在——”

“你手速多少？”魏琛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少年报赧地一笑：“这个我不太行，偶尔能到三百吧，比网上说的那些平均手速差多了，但我觉得努努力应该还能好一点，网上能找到的练习我都做了呢……你说是吧？”他说着，搔了搔头，眼神亮晶晶地看过来。

魏琛看到过无数这样的眼神，对此他给予过无数次各式各样的鼓励——可以的、没问题、你试试看啊、挺牛逼嘛、上去揍丫的、不打你怎么知道、你倒是他妈上啊、输了就快跑、怕个屁——等等等等。

但这一次……

“你这个条件可不行，”他一字一句地说，“网游打太久习惯就正不过来，又没什么职业特长，最重要的是，”说着他咧了咧嘴，意义不明地算是笑了一下，“这手速也太慢了，人家根本不会要你。”

少年眼睛里的光，随着自己的话，一分一分地黯淡了下去。

少年的爸爸及时地走了过来，拉着儿子在说什么，而自己的妈妈则在一边点头附和，这一幕好像一出哑剧，魏琛坐在当场，一个字也没听听到，耳中全是血液冲向头顶的轰轰声。

他忽然前所未有地对自己选择了退役感到了莫大的后悔。

如果自己此刻还留在蓝雨——无论是作为教练，陪练甚至是俱乐部人员——那此时，他都可以干脆利落地以一句“怎么就不能靠它过一辈子了”拒绝这个荒谬的请求；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样说的资格——队长，八强队伍，老资历，那又如何？不是照样回到了不能再传统的日子里混吃等死？所有这些自己视为珍宝的荣耀，在这一刻全部变成了证明这次失败的有力佐证，以至于他甚至羞于将它们说出口。

是他自己抛弃了自己的战场。

时间已经不早了，窗外林立的高楼间，天空呈现出一种懒怠的颜色，屋子里也暗了下来。不知道多久之后，屋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去了餐厅，过了半天才有人发现餐桌上还缺了个人。

魏老妈不耐烦地返回来，连着叫了好几声，魏琛才像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样，耸然站了起来。

吧嗒一声，他夹在手里没点燃的烟掉在了地板上。

而魏琛并没有去捡它，而是直接向着餐厅走去。

进门的时候，电视在喧闹，李叔正在有说有笑地向他的父亲敬酒，而那个小小的少年正坐在餐桌的一角，眼神黯淡地出着神。

魏琛什么都没顾，径自走到了少年身边，伸手把住他的双肩。

“我特么都瞎扯呢，你还真都信啦？”

他大声地说道，“你自己的实力，你不自己去试试，听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瞎咧咧，合适吗？能不能赢，不打怎么知道？”

推杯换盏的手停在半空中，少年惊愕地看着他。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可是你说的…也不算错啊，我的手速，的确一般……”半响后，还是正主先轻轻地开了口。

魏琛啧了一声：“跟你说，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手速到没到250都不一定，”他牛逼哄哄地说，“但他绝对是全联盟最优秀的选手之一——所以你说，手速算个屁？你不自己试试，最后有人问你为啥没去，你说，有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二逼说我不行，我就没去——不丢人啊？”

听他这么在人前说话，魏老爹急了：“小混球刚才怎么说话呢——”

魏琛可不管，他一把抓起衣架上的外套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冲着少年喊道：“但有一点我必须得说，蓝雨，最牛逼的队伍没有之一，你的眼光太差了。”

正月里天黑的早，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抬头还可以看到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城墙一直向远处延伸。

魏琛走在热热闹闹的街头，双手冻的直往袖子里揣。爽了这么一通结果连饭也没落着吃，刚才不觉得，现在冷劲一催才开始饿了，他边走边寻思，想了半天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好像就干过这种事，这么些年过去了，长进实在有限。

像个揣着压岁钱跑出家门的中学生一样，魏琛驾轻就熟地拐进了一间网吧，前台身份证一递，泡面加肠，一瓶可乐还有一张新的荣耀账号卡就到了手。

面还烫，他用塑料叉子挑出来吸溜吸溜地吃，双手既然腾不出来打游戏，心想先挑个比赛视频看看好了。

谁知道一发不可收拾。

从眼下最近的比赛起，这赛季的，上赛季的，今年的，去年的，一场又一场，怎么也停不下来，每一场都看得他大呼小嗓骂骂咧咧，直到把周围其他的客人都怵地换了位置。

再到后来，泡面早就吃完了，盒子丢在旁边，油都凝成了一片。

而魏琛，则像个不知餍足的饿死鬼一样，在电脑前把三年来错过的每场比赛和新闻，全部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一直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候，他对着屏幕上一篇新闻发布会的报到，伸手抓过了新要的啤酒。

一个大罐几乎被他一口气喝完。

“妈的，冲死了。”放下了罐子他咕哝了一句，伸手揉了揉眼角。

屏幕上，标题为《蓝雨队长及两位主力选手宣布退役，笑称本场为告别赛》的文章下面，照片里的方世镜和另外两位青年人互相勾肩搭背，都笑的放肆。

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魏老爹本来算盘打得噼啪响，他费心把儿子弄进了稳定的单位，两年后就能按部就班地转正，然后再给他介绍个对象，谈个一半年的，到了第三个年头完全能抱上孙子，这个顺序，老头想想还有些小欣慰。

但随着那个初六的过去，曾经让人头疼的一切，又故态复萌了。

儿子又开始张罗着给电脑升级，花花绿绿的杂志又买了起来，每周过来吃饭的时候也不忘打开电视守着看那些小人打架；老爹的球赛是看不成了，生气的很，老妈则最烦他在饭桌上吃饭也放不下手机，时不时地还当着她的面对着手机里破口大骂，后来老妈实在是上火了，索性也过来逮着他一通破口大骂，一时间，三方会战，鸡飞狗跳，热热闹闹。

等到四月上，面对魏琛辞了工作的消息，二老的反应安之若素。亲戚愤然打电话来抱怨这件事的时候，魏琛正带了一群混混模样的小年轻，吭哧吭哧地给家里换冰箱。

“得啦！爸你来看看有没有问题……哎哟旧冰箱我处理，你们就少操这个闲心吧！”七手八脚弄完，魏琛冲着屋里喊，“那我走了啊——强子，下一批材料几点钟去打？”

那可以炫耀自夸的日子和儿子，拿在手里还没捂热呢，就又消失了。

【TBC】